
關門遮丑
“周先生,請你救救我!”
唐子韶面向周少棠雙膝一跪。后者手中亮著一份賬單,明明白白地查出唐子韶至少侵吞了典當行八萬三千多兩銀子。
典當行的東家正是紅頂商人胡雪巖。
按清朝與現在的購買力換算,8萬3千兩白銀約相當于6200多萬人民幣。這個貪污數放到現在,可以牢底坐穿,罰沒財產。
然而當查辦人帶著領功勛章的心情上報給胡雪巖時,后者卻擺擺手道:
算了,算了,不必認真。
一句“不必認真”,夾雜著胡老板對親手培植多年的心腹的痛惜、對家丑不可外揚的忌憚以及主雇二人間諸多秘不可宣的私交與利益掣肘。
“你做老板,還不是靠我做徒弟的時候,洗尿壺、蕩水煙袋,一步一步抬你起來的?伙計做到啥時候?我要做老板了……”
高陽在《胡雪巖全傳》中深入解析了這種“不貪白不貪”的心理:他替東家賺過錢,自以為已經報答過了,中飽時就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忘恩負義。
公私不分,食親財黑,有腐不反,關門掩丑,這自古至今都是私企的毒瘤。連清朝首富都躲不過這道義上的陰招。
大清亡了一百年了,非公受賄早已入刑(保留死刑),卻還有人想著一跪解千愁。
2014年,京東自己報警抓捕了三個貪腐人員,其中有兩人的妻子剛懷孕不久,警察上門抓人,二人齊刷刷跑來向領導下跪求情。
當時的京東反腐鐵腕、內控合規部副總裁李婭云,一位面對人身威脅眉頭都不皺一下的鐵娘子,看見兩個漢子哭得可憐,感到內心煎熬。
于情可憫,于理不可恕。
“我一輩子都不能容忍腐敗!”
早年開飯館被手下人坑得血本無歸的劉強東,最終拍板定案:“如果公司懷疑你貪了10萬元,就算花1000萬調查取證,也要把你查出來,把你開除。”
“不是我狠,因為你做的事情完全違背了我的價值觀,顛覆了我的夢想。”

千里追兇
2015年6月22日,時任阿里巴巴集團副總裁、阿里影業執行董事劉春寧,因牽涉騰訊商業賄賂案被警方帶走。
人不騎兩頭馬,客不喝兩頭茶。
劉春寧是騰訊舊人,當年是馬化騰著重培養的心腹愛將,曾就任總裁助理(后被騰訊否認)、戰略發展部總經理等要職,年薪百萬卻突然去職,不到兩個月后加入阿里,封官授銜備受器重。
劉春寧改換門庭不久,他的老部下岳雨開著在騰訊賺來的170萬豪車追隨而至,成了風光無限的阿里女高管。
有些人,雙手摸了鍋底還非要站到燈下顯黑。
岳雨在阿里屁股還沒坐熱,就被騰訊舉報貪腐抓走了。劉春寧戰戰兢兢一整年,躲過2014沒躲過2015。
劉被拘捕后,阿里發聲明:我們會盡全力提供劉春寧及其家人應有的任何法律援助及支持!
一樁貪腐案因摻雜兩大頂級互聯網巨頭的對壘而變得詭異刺激。
經調查,劉春寧被控在騰訊期間涉嫌利用電視劇采購權收受巨額賄賂,而岳雨被控利用騰訊在線視頻總監一職,伙同其他人員通過前騰訊員工創辦的外部公司,套取、侵吞騰訊數百萬合約費。
兩人的手段低級沒創意,岳雨甚至沒一點反偵察能力,隔三差五香車旅游,撈的錢直接打進個人賬戶。劉春寧更是被指證土法受賄,“把客戶給的70萬元回扣裝在行李箱里拖回去”。
2016年7月,深圳法院一審宣判,岳雨被判職務侵占罪與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成立,數罪并罰,執行有期徒刑9年。
劉春寧則未認罪,他的案子至今待審。備受隆崇的阿里董事之位早已被免去。

養人反腐
在阿里“落馬七子”中,劉春寧最平淡無奇。
僅2011年以來,阿里原CEO衛哲、淘寶聚劃算原總經理閻利珉、阿里原人力資源部副總裁王凱、前集團副總裁劉春寧、前優酷土豆副總裁盧梵溪、前阿里影業副總裁孔奇、前優酷總裁楊偉東……皆因牽涉貪腐問題被斬落馬下。
衛哲因阿里清理出的千余名涉嫌欺詐的供應商而引咎辭職,閻利珉因聚劃算招商受賄54萬被判7年,王凱憑人事權謀取260萬好處費被判8年半,楊偉東被曝在綜藝收支上涉案一個億,如果案情坐實,夠他吃一輩子牢飯。
寶馬香車位高權侈,華服之下盡是虱子。
對這些培養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高管和老兵,阿里分分鐘報廢。
2009年,阿里在互聯網企業中較早成立反腐廉政部,設立首席風險官、平臺治理官,獨立于各部門向集團最高層匯報,調查權限上不封頂。
這個部門都招了些什么人呢?
阿里“十八羅漢”之一、馬云的學生蔣芳,狠起來連自己都查,千名供應商欺詐大案是她發現的,閻利珉是她揪出來的;
“首席風險官”邵曉峰,杭州公安局刑偵支隊大隊長、榮立一等功的天才刑警、杭州十大破案能手,當年“富陽6·20滅門血案”據傳是他協破的,加盟阿里后代號“郭靖”專門打老虎,郭靖出征寸草不生;
阿里“滅絕師太”鄭俊芳,“24h全年無休”打假,據說一年端掉了線下30年的假貨總和……
反腐大戲“阿里的名義”最倒霉的注腳,大概就是那四名因為多刷了124盒阿里中秋月餅被開除的程序員。
反腐,阿里可能算最嚴格的,但絕不是最“變態”的。
論執著,江湖皆知誰要是碰了騰訊的高壓線,不論離職或者跳槽,“千里追兇”也要將貪腐員工送上法庭;
論耿直,百度在《互聯網公司涉腐反腐案件榜單》上的反腐案件簡直比其他所有上榜公司加起來都多,上至高管下至實習生,今天犯案明天就全員通報;
論“腹黑”,滴滴內部反腐舉報最高嘉獎十幾萬,人人都是行走的監控攝像頭;
論較真,京東早年有過因為10塊錢開除人的案例,有業務員被供應商充了100塊錢話費嚇得追著人家退回;
論鐵腕,萬達審計部的像素級查賬馳名業內,從紀檢人員中精心挑選的審計官帶著王健林的親筆指令上查董事局下查掃地阿姨,能從上萬張票據中憑字跡辨認出是誰薅了公司羊毛……
當高薪養廉已經喂不熟白眼狼,大企業都開始降龍伏虎,養人反腐。
養人,養高人,養一批獨立于各利益部門、直接由最高層指戰、錦衣衛式的鐵拳部門,冷酷鐵面,威懾四野。

傾巢覆窟
2019年1月17日,擁有1.4萬員工的大疆公司對內發布反腐公告——《曬一曬我們內部光鮮亮麗外表下丑陋的一面》。
在這份“罪己詔”中,全球消費級無人機領域第一獨角獸、賬面浮贏100倍的大疆,自曝2018年由于供應鏈貪腐造成的損失,“保守估計超過10億人民幣”。

公告透露,大疆已處理貪腐員工45人,其中直接開除29人,16人移交司法。作為貪腐重災區的大疆采購部,繼2014年后第二次幾乎被全體開除。
“腐敗的范圍比想象的要大很多”,大疆在公告中袒露,反腐牽涉范圍至少超過百人。
要將所有涉案員工逐個起底,計貪量罪,大疆要付出一個市級公安局的辦案能力。
這個難度值有多大?
全國人大代表、唯美公司董事長黃建平分析過,因法律上“公私有別”,同樣是職務侵占,國企立案偵察很簡單,紀委可以查銀行賬戶往來,公安可以偵察、法院可以起訴,可民企就沒這個待遇,唯一的處理方法就是上訴。
“但是(上訴時)法院需要證據,公安則提出法院沒有立案不能介入偵察,而我們到銀行查證時,銀行又要保護儲戶隱私……”
貪腐易,舉證難,這是民企腐敗查而不絕的一大原因。
像大疆這樣一次牽涉百余人,內中很多一起摸爬滾打的創業兄弟,打斷骨頭連著筋。
雖然事后有被處理員工喊冤,但在反腐這條路上,大疆沒有回頭。

民間紀委
人性不分國企民企。可民企沒有中紀委,只能靠自理。
2015年,由阿里、復星、碧桂園、美的、順豐、萬科等標桿企業及組織共同發起,首個中國企業反舞弊聯盟宣告成立。不到3年,反舞弊聯盟成員數超過300家。

2017年,由京東聯合騰訊、百度、沃爾瑪、寶潔、美團、唯品會等企業共同發起的陽光誠信聯盟正式成立,此系我國互聯網企業首個反腐行業自治組織。
目前陽光誠信聯盟已發展216家會員單位,超一半為上市公司,60%為互聯網企業,員工規模數百萬。
以上兩大聯盟,內部成員均承諾協力打擊腐敗行為,訂立公約,建立不誠信職員名單,互相提供支持,拒不錄用不誠信人員。
所謂“互相支持”,除了彼此監督、信息通報,甚至可以緊密到“我替你臥底抓人”。
2018年5月,中泰集團審計監察中心接到一起涉嫌職務侵占的舉報,但此時,舞弊者已離職去了萬科,自知犯案早已失聯。
巧了,中泰、萬科都是企業反舞弊聯盟單位,前者遂向后者求助。
收到請求的萬科集團,當天即派監察審計部親自上演雙簧,想辦法將嫌疑人引蛇出洞,穩住,立即通知中泰與經偵拿人。
從發出協查請求到舞弊者被刑拘,一場異地反腐案僅用時10小時。
如果民企反腐都能這么痛快,哪會有那么多中小老板被榨干。可惜,反舞弊聯盟和陽光誠信聯盟加起來總共覆蓋500多家企業,且都是有實力的大企業。
京東可以一年拿出1000萬資金反腐,阿里可以網羅最好的刑偵人員組建尖刀連,騰訊可以鍥而不舍千里追兇,大疆可以驅逐百人刮骨療毒而不致傾巢覆窟。
可我國2700萬家民營企業,中小微企業占絕對多數,大批大批幾十人的隊伍,大批大批盈利水平趕不上內鬼挖墻腳的速度。
捉鬼,舉證難、官司久,被耗死。不捉,被吃死。

攻疾防患
《鐵齒銅牙紀曉嵐》中有一段,講清朝某省鬧饑荒,和珅先把賑災糧款抽一部分給當地官員,又把大米換成糠。
紀曉嵐怒斥和珅,和珅卻丟給他兩個問題:
若不先喂飽官吏,誰幫你賑災?快餓死的人哪顧得上是米是糠,一碗米換三碗糠,更多的糧食不就能救更多的人?
紀曉嵐聽罷無言,敬了和珅一杯酒。
和珅的話毀三觀,卻很現實。
水清無魚,只要下屬吃相不是太難看,很多領導往往暫時放任,不然沒人給你好好辦事。
民企老板求賢若渴,在無能的清官和不廉潔的能吏之間,有時就會睜只眼閉只眼。
然而人性往往貪蛇忘尾。民企內部,利出一孔,一個當前臺的都能虛報賬單幾百萬,大大小小的互聯網、技術、廣告、工程公司資源部門,小領導吞回扣,大領導賣資源,底層員工要么忍要么滾。
對于一家公司,外患起于內憂,若是有腐不反,價值觀的根爛了,最高的人和最低的人都成了炮灰,肥的是那些無恩無義的吸血鬼。